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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月放映

2025 3月雙重經典: 香港—王家衛

《春光乍洩》《花樣年華》:遺憾、註定破碎的記憶以及觸不可及的所在

文/李佳軒


想念一個人,就想念到底。

對著樹洞藏匿細語的周慕雲是,隨著文湖線捷運漫無目的前行的黎耀輝是,甚至總將「不如從頭來過」掛在嘴邊的何寶榮也是,還有那終究停在門外、謹慎行事的蘇麗珍更是。王家衛的電影塑造出人類無窮遺憾與哀傷的矛盾,為了想念曾經片刻的擁有,掀開絕美的眷戀,伴隨深陷時間與記憶的母題漩渦,一而再、再而三,始終只是想念某人,渴望著慾望本身。

 

《春光乍洩》開場,黑白影像、快速剪影與無窮公路,為了再次重塑情感的同志情侶來到了地球的另一端,以為前往瀑布的旅程之中,他們就能重修舊好,終於百年好合。事實卻是爭執、無法相互理解和共識的黎耀輝和何寶榮,終究在異地分道揚鑣,他們各自在阿根廷謀生度日,分分合合,排解寂寞且試圖理解愛人動物們的真實所在。

另一方面,《花樣年華》開頭字卡提及這是一場「難堪的相對」,開啟了一段自始注定無疾而終的情緒。六零年代香港城市,因搬家來到了新居,身為鄰居的周慕雲與蘇麗珍總巧妙見面擦肩而過。他們實則在各自家室有染的痛楚中,以練習報復的前提而扮演約會。以為明目張膽的問好,卻漸漸弄巧成真,暗湧情動,變成了一段真實的情愫。

遷徙過程之中,來到了一個新的所在,人們處於陌生前提下,變得害怕且擔憂。面對現實既有的困窘,本能性地提出的逃避或解決的替代方式。分開、分手,試圖重新再來,或是假裝、扮演,讓自己成為另一道影子。Nothing happens,人們知而不覺地沉陷在關係之中,接續著難堪其中矛盾之處,卻又無法自拔的割捨。這二部電影精工細琢雙方情感的曖昧與美好,堆疊過程攀爬的細膩,如蘇麗珍優雅旗袍漫步於階梯的背影,無比美麗、無窮曖昧,結局卻不可能是Happy together。

還有何寶榮渾然天成的率真。任性、直接且可愛,予取予求地牽起戀人探戈的步伐,前後左右、恣心所欲,無敵投入並勾魂愛人投入此刻。相處是在我們擁有彼此的此刻,之前如何不重要、更不要考慮之後會不會在一起。只想享受現在我們擁有無與倫比的美好。但也因為曾經擁有的最好,變成了想念遺憾的極致的哀傷。

這是王家衛《春光乍洩》《花樣年華》始終在說的遺憾。因為曾經以為美好,且忘卻未來絕對無法追溯曾經的時間性,讓人們自陷,陷入雋永的遺憾,無法自拔。《春光乍洩》用同志情侶的分合,背離傳統異性戀愛情與婚姻注定前往的凝固性,不談既往華語儒教圈遵從的單一性,將情感流動與開放性化為自由的徵兆,是絕對遵從自我的意志、是絕對任意妄為的孤獨,甚至在影射1997年香港回歸的政治性上,無所適從的迷茫。


 

而《花樣年華》在婚姻關係的縫隙中,私藏曖昧情感的真諦。回家或離家的階梯、餛飩麵以彼此傳遞的暗語。是禁錮的禁忌之中,我們尚未看見的慾望試圖爆炸,炸開那些為了壓抑彼此情緒的深處,揭露雙方凝視無盡黑暗的真相。假裝外遇扮演、諷刺巧合,還有假戲真做、虛實相間的真情流露。愛是一種絕對無所遁形,堪比毀滅所有的可能。

王家衛不用敘事或劇本中的飽滿衝突去談論情感,而在景框邊緣的觸碰挑釁,接觸曖昧與躁動,是鏡頭下精雕細琢的美,令人沉醉幻境之可能,還有那特色且疏離的文藝腔對白,句句皆能括號摘要的文字。用這一切勾勒出他試圖營造的世界――那個世界一開始看似正常,實則像是一末日的冷酷意境。只有迷霧縈繞的孤獨,孤獨是情緒張力飽滿壓抑,美學極致的形塑,還有想念一個人瀕臨潰提提的洩洪。

奔馳的水流滔滔不絕,日子還是這度過,所謂的歲月仍舊前進,瀑布流淌、海洋接納一切。然而,它們在銀幕反射的姿態卻無比停滯,後悔遺憾卻又自傲於堅持自溺的生命。王家衛從香港的場域作為他暗示離散的出發,談及的場域以及身份空間/認同性卻全然是解構與發散。

《春光乍洩》逃離香港在地球另一頭尋求答案、《花樣年華》藏身於上海人聚集的公寓,卻不得不現實面虛無,以及道別。帶著離散的狀態療傷,似乎也成為了電影中暫時取得可以不如此尷尬的可能。反正我們定位在遙不可及的瀑布,或是私奔背後不知道會如何的南方,盡可能游離在一個狀態之間,靈魂看似毫無破綻,實際卻漂泊絕對,想找尋真正的家,真正的歸屬。

王家衛繞開了華語國族與國籍議題,以更後現代、開放性的電影語言,形成一獨一無二、漂浪浮動的追憶似水年華。前往南方,還有遙不可及的所在,甚至是那根本不存在的2046年代。房間只有記憶還有停滯的人類,如同他電影中始終指涉無所在的時空。用情感的無窮的遺憾竟作為標示,招喚所以期盼一個終成歸屬的觀眾,在銀幕前想念一個人。繾綣關聯的人們,千里迢迢期待見面的他/她。終於破碎還有遙不可及的我們,最好的時光是因為曾經擁有,因消逝而稱作最好。

消逝,所以黎耀輝羨慕那位在異地相識的小張有個家可以回,試圖遺忘錄音機中不知所以的痛苦,決定千里迢迢回於臺北城的夜市中,品嘗一份小吃的儀式感,仰望自由靈魂的純粹;而周慕雲在吳哥窟的樹洞藏下秘密,炙熱難耐,並或許繼續寫著小說,描繪武俠世界絕頂的蓋世武功,就能獲得一切渴望,或只是那欲迎拒還的無窮未來。

高雄市電影館三月份「雙重經典」選映王家衛導演的二部作品《春光乍洩》《花樣年華》。關於一個寂寞、遙遠卻又如漩渦般迷人的影像世界:愛人極致,憎恨只會徒增傷痛,釋懷卻是徒勞無功,瀑布或者船票該是比愛情更純粹的存在,遺憾、註定破碎的記憶以及觸不可及的所在,令時間和記憶雋永著迷,如電影中說的:「消逝歲月,彷彿隔著一塊積著灰塵的玻璃,看得到抓不著。它一直在懷念著過去的一切,如果能衝破那塊積著灰塵的玻璃,會走回早已消逝的歲月。」

相隔間,見與不見,見而無視,視而不見,再見或重逢。無論如何,電影告訴你我的是,我們其實都沒有從頭來過的機會,永恆是未曾設想過的遺憾,請緊握那剎那的片刻,包括我們應該是想念一個人,就想念到底。